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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伯贤独身了二十二年。
边父以前是国内有名的调香师,与边母是国外求学时认识的好友。两人回国结婚,生下边伯贤四五年后,夫妻俩在一次海外旅程中不幸遇难,小伯贤便成了孤儿。
后来,边伯贤的童年便与奶奶度过。
奶奶在边伯贤十八岁那年患病去世,他便在成人之年,真正学会了独立。
成长的经历导致他在与人接触时会不自觉地保持疏离与客套,边伯贤朋友不多,性格生来淡凉,后来就不太在乎他人对自己“孤僻”“怪异”之类的评价。
过分坚强的心态倒是令人佩服。
不过他还是会忧心,要是自己就这么孤独终老该怎么办。
再长大些,他经营了一家花店——也算是半只脚走在了父亲曾经的路上。不过边伯贤嫌烦,就只雇了一个店员,是个挺有趣的小女生,勤快活泼,帮着招呼光顾花店的客人,而自己就得一丝闲情,照料一下从郊区新鲜递送来的花朵,或是算算账。
闲暇时间,他还写故事赚点稿费。他私底下开了个博客,日点击量不少,大多都是静静地来,静静地走,评语字数寥寥,却也是读后的真情实感——边伯贤常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自己的读者们也都和自己一样,是个淡泊性子么。
我们常说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打开一扇窗,边伯贤继承了边父的天分,他的嗅觉异常的灵敏。
灵敏到——即使或许,他没有闻过、没有感知过某种特殊的气味,也能在与它相遇第一时间便分辨出与众不同之处。
然后就像香料藏柜一般,贴上标签,记忆存入大脑。
某种程度上来说,边伯贤在认人上就也沿用了这取巧的办法。
# 颜料
在这个镇上,看不到春天和夏天的过渡,而夏天本身又来很快——准确的说是暑假。
悠闲散漫的时光——伴随着巷口最近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孩子放下书包开始出门玩耍的景象——宣告结束。
这日上午,边伯贤坐在花店门口看书,有骑车经过的邮递员或是买菜回来的附近居民和他打招呼,他照例一视同仁地弯起眼角应答,而究竟知不知道对方是谁,无从考证。
有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书页上的一半光线。边伯贤抬头,嗅得一丝颜料味道,大致猜得了对方的身份——这种特别的气味一直都很引人注意。
他看到对方站了一会儿,打量了自己几眼,又打量了花店招牌一阵,最后推门进店。
不在意,反正有阿柚呢。
——阿柚就是那个小店员。
“拜托了,我没带钱,但是又真的急用这束花,”男人诚恳地望着柜台前的阿柚,从肩上的画筒里取出一张东西,“用这幅画来交换吧。”
阿柚疑惑地看着对方,良久,她接过画来。
“这个,按照常理来说是不行的——你看,店长也在外面。”
朴灿烈一脸拜托,讨好地望着阿柚,姑娘实在无法抵抗那眼神,最终缴械投降,咬着嘴唇点点头,默念一句“好吧好吧如果店长发现的话,我帮你垫了……就算我买了画——”
“垫什么?”
阿柚和朴灿烈四目相对,神情惊慌,店门口发出问话的,是好整以暇叉着手站立的边伯贤。
“你,你先走。”女孩居然胆子不小,光明正大地掩护不付帐就蹭花的客人逃离犯罪现场。
朴灿烈走过边伯贤身边的时候,出乎意料,店长大人没有伸手拦他,眼睁睁就让对方捧着一怀香根鸢尾离开了花店。
“你认识他?解释一下吧,这什么情况。”
阿柚神色有点窘迫,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开口答道:“我不认识他……那位客人,他说他急需用花,但发现钱包没有带出来,于是拿这画作交换——我觉得吧,应该没有亏。”
边伯贤打开那张素白的画纸,是一张梵高《向日葵》临摹,他对绘画没有研究,一眼也不能随便判定画的优劣——但至少,他同意阿柚的看法。
画面给人莫名的好感,应该没有亏。
“没有亏?谁说没有亏……”边伯贤把画卷回去丢上柜台,转身上楼,“这幅画,直接买个镜框装起来挂店里好了,而那花的钱——你刚才说“垫”是吧,那就打个六折,直接从你薪水里扣。”
当然是开玩笑,边伯贤本就不是为了盈利才开的花店,最终也就并没有对扣薪水一事付诸行动,还顺手把这个插曲写到了当天的博客随笔中。
……
“先生,你以为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这回是边伯贤亲自和朴灿烈对上了。
“感觉,上次的反应还不赖啊——”朴灿烈眨眨眼笑,指了指暗褐色墙壁上钉起的那只方形画框,“向日葵,挂起来了。”
“香根鸢尾,又是它?”边伯贤把目光转移到朴灿烈的手中,9支,再加几支别的花。
“法国的国花,我从那里回来的——画画也是那儿学的。”
朴灿烈把另一只手上的画纸放到桌上:“今天钱包倒是带了,但是里面只有几张欧元……你们店收么?”
“收。”边伯贤表情不变,阿柚倒是站在花架后听着一愣——嘿第一次听说。
“钱面值挺大的,这些花的价格不值这么多。”
“……”
边伯贤算是明白,这是故意来找事的了。
他承认,对方画画不错,但是海外归来的艺术家——暂且这么定位他——都这么无赖吗?
连带着原本边伯贤挺喜欢的,丙烯颜料的嗅感,都变得令人心烦了。
“那你把花先给我吧,我帮你包。”
那男人乖乖把手中物递给边伯贤,随即感到手臂被一拽。边伯贤从柜台后出来,一口气把自己拉出了店门。惊诧之间倒是忘了反抗,直到对方关门上锁翻起“CLOSE”的挂牌,对着玻璃门后的自己说“不营业了”,才反应过来。
——喂,开花店的都这么随便?
也罢,店长这么有趣,等到下次开店了再来。
然后再送他一幅画。
“店长,他,画没拿走。”
阿柚钻到柜台里,拿起被留在桌前的画细细端详着,边伯贤走回来,顺了顺气,瞟了一眼。
是阳光下闪耀壮观的波斯菊花田。
“丢在这儿就是我的了——再买个画框,挂起来。”转身上楼,“阿柚,把那几只花插回去,今天吃了午饭再开店——嗯对了,这幅画……挂得不显眼点。”
阿柚看着摇头晃脑若无其事消失在楼梯上的边伯贤,叹了口气。
——店长你也是个无赖。
三天后,夏末雨后的临近晚餐点,朴灿烈又走进了店,边伯贤正和阿柚一起翻着外送单打电话,热湿气随着玻璃门被打开而灌入冷气充足的花店内,他先一步嗅到那股丙烯稠厚而浓烈的气味,抬起脸时就已经皱了眉。
“今天香根鸢尾卖完了。”丝毫不给对方留余地,虽然边伯贤作为店长、作为商家,但就是不想应付这种难招架的顾客上帝。
“我不买花。”
第一次见朴灿烈的时候,他那副圆形的细边眼镜就给边伯贤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见他用食指推了推镜架,将一个东西放到柜台上。
“我刚从画室出来就逛到这里了,送你幅画。”
有些理所当然的语气听着不是很舒服,你还真以为我的花店是你的免费展览馆?
边伯贤还算给面子,面无表情地摊开那幅画。
这次换了风格,从油画变成了清爽的水彩,白纸上静静躺着一根鸢尾花,边伯贤注意到画纸左下角的签名,朴灿烈不知是写了法语还是英语,反正有些潦草以至于边伯贤无法分辨出他的名字,只认清了对方给这幅画起的名字。
——《Lover》。
“店长,前几次是我太过分了我承认,这次来是想请你吃顿晚饭就当赔罪,咱们之间的账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边伯贤看了朴灿烈几秒,转头与阿柚对视。
女孩子摆着手一脸无措:“店长你别看我,你去吧你去吧,毕竟人家是顾客还专程上门,我看店就好,反正马上也要关门了。”
“不,他要请客,为什么我们俩不一起去解决晚饭?”
“店长你忘了吗,外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即使不吃……也得有人接应吧——”阿柚又看了一眼朴灿烈,“你们去吃吧,我没关系,真没关系。”
目送边伯贤和一旁的高个儿男人离开花店,阿柚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上次多买的画框,将那幅鸢尾花装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阿柚来上班,看到边伯贤坐在窗前喝茶。
“起这么早,昨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边伯贤放下茶杯,多看了一眼阿柚新换上的鲜红色的发带,“原来那根挺好看的,怎么换了?”
“嗯?——哦这个啊,”女孩子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东西,“男朋友送的啦,原来那个细纹的有点松了。”
阿柚意识到自己被转移了话题,气呼呼地瞪眼睛:“店长,我问你和昨天那……那男的!”
“他叫朴灿烈。”
“朴什么?——管他呢,反正那个朴先生,对你表白了吗?”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这句问句相当于肯定。
阿柚不说话,用无奈的目光作答,边伯贤见她沉默,就耸耸肩,走开了。
昨晚他们去了一家私人厨房吃饭,位置是朴灿烈提早定好的,临窗可以看见夜景。
“这里的羊排还不错。”朴灿烈翻着菜单看了几页,然后递给边伯贤,边伯贤推回去。
“你点就好,简单吃点吧。”
等菜上来的时间里,气氛有些微妙——本来就是一顿莫名的晚餐。
“嗯,店长……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眼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开口。
边伯贤不禁在心里乐了,连名字都没有互通过就在这里一起吃饭了,自己居然还荒唐地顺从。
“我姓边,边伯贤。你呢?”
“我叫朴灿烈。”
“朴先生你好。”
“……”
“所以您现在可以说了吗,前段时间的那些举动,和今天这顿别有用心的请客,到底是什么目的。”
边伯贤待人有着天生的防备,即使眼前的人看起来没有恶意,但是就是那种过于自来熟的活泼让他感觉被对方的气场压制了。
“呃,我只是想交个朋友。”朴灿烈皱了皱眉,想了个理由。
边伯贤半信半疑,但又不知道下一句从何问起,正好有菜上来,便自然转开了话题。
晚餐结束,也没有后续,朴灿烈将边伯贤送回了花店门口,就要下车的时候,突然拉住了边伯贤的胳膊。
“我还是告诉你吧……我挺喜欢你,想追你。”
边伯贤先是一愣,然后答道:“朴先生,我们今天才刚认识吧。”他指的是互换名字。
“那又如何——”
“你是Gay?”
朴灿烈听了这话,手上就没了力气,边伯贤才觉自己也许口气不善,但并非本意,只是单纯的问句。
“我不是带有什么偏见,只不过,我不是啊。”
……
边伯贤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太过冷血,做了有些残忍的事情,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那个颜料味道的男人后来就没来过,连店里小姑娘看边伯贤的眼神都有些担忧而疑然。
有些太过青春狂热的东西,不适合自己。
不知不觉的,木槿、桔梗、凌霄花都纷纷过了花季。
但就像洪水开闸一般,感情线出头,便断不下来。
# 柑橘
边伯贤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对方常来自己博客,有一天,在聊天中知道了彼此同城的位置,便约定在哪儿见一面。
初秋的晨光刚倾泻在含露的花瓣上,玻璃门伴随风铃碰撞的响声被推开,阿柚刚上班,还未去困意,抬头迎上来人的一句——
“你好。”
阿柚看到来人端详了两秒清醒过来,随即端了花茶带人来到休息区,关照着马上去叫店长来。
边伯贤从楼上下来,见到坐在花下木桌前的客人,停住了脚步。
朴灿烈。
两个月不见。
走到跟前坐下,灵敏的嗅觉立刻感知,那匿在繁复花香中有如牵引力一般的单薄柑橘香气,是对面的男人身上的味道。
——不是浴液或是香水那样带着化学成分的柑橘味儿,而是新鲜纯真,微酸里带着几滴苦涩半勺沁甜的柑橘香。
咦等等——这家伙的颜料味儿呢。
百分百信任着自己嗅觉的边伯贤不自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朴灿烈从他刚出现就一直在观察,此刻忍不住笑了,一脸愉悦地开口:“店长好久不见。”
“……”
“是你约我来这儿的啊,伯贤。”
那一声“伯贤”叫得自己有些发愣。
朴灿烈不是什么“法国回来的艺术家”,绘画只是前段时间跟着朋友一起玩的而已。他算上是个小果商——朴灿烈自己这么说——他家在法国有一片种植园,父亲做新鲜水果的进出口生意。
和一般铜臭味十足的商人不同,没想到朴灿烈是一个单纯到有些蠢的家伙,也许是因为他的年纪也没有很大,甚至比边伯贤还小了几个月。他的性格里带着未脱下少年气的热情,不仅是对待自己刚起步的工作,对待感情也是如此。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被边伯贤拒绝,在几个月后再度出现,又像没事人一样的原因了。
这些都是边伯贤之前在网上,以及后来的接触中,从那些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的。
朴灿烈没有再提过表白或是喜欢,他只是像当初一样,频繁地来花店,也不买花,甚至趁边伯贤不注意的时候冒充店员,为来店的客人推荐选择。
边伯贤也没有再排斥他——既然他看似是已经放下了那些莫名奇妙的想法了——可是,边伯贤慢慢觉得,比起又麻烦又总是捉摸不透心思的女孩子来说,自己的性格让他更愿接受在思维方式,行动方式上更相似的男人了。
——这从自家花店里的那个动不动就会和小男友吵架的小姑娘身上就能感受到。
朴灿烈边伯贤聊天与互动在一天天中变多,两个人还会一起出去吃顿饭,看场电影,以朋友的身份。
不得不说朴灿烈如果是正式的伴侣的话,的确很给人安全感。
边伯贤有些荒唐地觉得,对方开始让自己产生依赖情绪了。
不过他认为那一定是缘于自己的鼻子太过迷恋对方身上的柑橘香气。
“……天气太干了,明天我搬几箱水果来店里,你和阿柚分着吃吧。”
这日,朴灿烈坐在店里,今天他穿了一件枇杷茶色的针织衫,罩在白衬衫外,修长的双腿搭牛仔裤,好看极了。
边伯贤站在花架下面摆货物没答话,倒是被点了名的小姑娘帮店长边搭手边回话:“不用啦,我才不占店长的便宜呢,你给他带就好。”
“说什么呢,”边伯贤抬起头,一脸无可奈何,阿柚依然会在没人的时候偶尔开一句关于他们俩的玩笑,“别了,店里也没有冰箱,那么多水果放久了会坏的。”
朴灿烈也不反驳,耸耸肩弯起嘴角:“没冰箱怎么了,天气马上要变冷了,怕坏就拼命吃啊……”
第二天上午,阿柚替边伯贤收了一个快递,交给店长后两人当场一起打开查看,发现是一只市面上最新款的榨汁机。
“什么啊——”边伯贤查看着快递单的地址和寄件人,“我没有网购过这个,会不会送错了。”
当然没送错,下午太阳刚上头顶的时辰,朴灿烈又出现在了店里,还搬着两个大纸箱。
边伯贤那时候在楼上睡午觉,阿柚见对方这阵势,赶忙上前帮手,凑近后便是扑鼻的新鲜水果香气,心下一想肯定是对方不甘心一番好意被不懂情调的店长拒绝,所以先斩后奏,运货过来再说了。
窸窸窣窣的纸箱与脚步的声音吵醒了梦里的边伯贤,他听着声儿闻着味儿下楼查看,正看到阿柚拿着把裁纸刀,划裂胶带,翻开了箱子盖儿。
——扑了满眼满鼻的太阳黄与柑橘香。
“店长你醒了,这是特意拿来给你喔!”阿柚兴奋道。
朴灿烈在边上悠悠地补充道:“直接拿来吃或者榨汁喝都可以,也耐放,不怕坏,你们顺便还可以多做一点代替茶来招待客人——诶对了,我给你买的榨汁机收到了吧?”
边伯贤点头,上前捏起一颗圆肚扁盖的大柑橘打量着,突然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是朴灿烈凑了上来咬耳朵。
“你不是说喜欢柑橘香吗,这样……”
边伯贤曾有一天对朴灿烈说过自己还挺喜欢他身上的果香味。
他感觉到耳朵从边缘开始发烫了,他知道朴灿烈什么意思。
——这样你就能一直想着我吧。
他们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第一次接吻了。
是哪个具体契机,边伯贤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两个人站在窗边,朴灿烈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四目相接,正茫然的时候,他低头靠近了。
无人的花店里,边伯贤无法脱身,他发觉自己是如此贪恋这个人的唇廓,这个人的呼吸,这个人的一切。
他引导着他,在叮咚作响的雨声里。
彼此小心翼翼地触碰,略高一些的他撑开温暖的怀抱——他感觉到怀里的、心间上的伯贤微微颤抖着,就像窗外被雨点打湿却更显可人的风车茉莉花。
从夏天到冬天,花开花谢的一季就要走完,像这一切的开始一样,情节又是惊人地相似。
“伯贤,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秋末的傍晚,朴灿烈站在花店外面对边伯贤说。
边伯贤应了一句,抬手把店铺外的白色檐篷打开来,像开一把雨伞一般驾轻就熟。
“是吗?没有吧。”
“……”
边伯贤不知道,他也说不出,他把握不住对方,也把握不住自己。
他看到朴灿烈的眼神倏地变暗,又直直地看了自己几秒,呼出一口气,伴随着笑容,但是看不懂情绪。
“知道了。”
告白者以为的水到渠成,却意外地决堤和塌漏,找不到,找不到究竟失误在了哪里。
二次拒绝。
边伯贤看到朴灿烈头也不回的走掉,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里。他忘记了回店里,就这么望着那个方向,开始回想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以至于让那个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颓丧。
啊对了,又拒绝了他。
那么这次,不会再回来了吗?
边伯贤想到这里才发觉倾盆的大雨已经漫下天幕,自己后退一步就能得到雨棚的庇护,但是他没有,只被雨淋得湿透了心。
#消毒水
——淋雨和生病是双生儿,这个道理谁都懂。
边伯贤高估了自己的体质,不过半夜高烧起来居然还能一个人打车到医院,顺利地挂上急诊,再晕倒在洁白的病床上。
在梦里,他仿佛都可以听到点滴在渺小的瓶管中下落的声音,意识着身在医院,大脑却还在雨里。
这些年来很少生大病住医院,到头来倒发现没人可以来照顾自己。
边伯贤开始想念朴灿烈,大雨一样的想念。
他半夜出店时还记得给阿柚留了纸条,第二天上午阿柚就跑到医院里来了。
“店长你也真是没有人照顾啊……”阿柚碎碎念着,放下手里带来的东西,查看着柜子上的药瓶和病历单,“店里怎么办啊?”
“我最多再躺个一天就能回去了,照顾什么的有护士的。”边伯贤苍白的嘴唇嗫嚅了一句,完全病态的样子,嘴里却还逞强。
“你回去看着店好了,到点儿了给我送饭。”
“被我男朋友知道了估计又要找我算账。”
“你们俩结婚我给你包个大的。”
“……好咧店长你中午想吃什么?”
“……”
阿柚下午就离开了,双人病房里的病友上午就出了院,房间里又剩下边伯贤一个人。
后脑勺还在自顾自地晕,牵扯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医生把窗户开了缝,调高了暖气,让他多睡睡,边伯贤便一睡一醒,长到几小时,短到十几分钟,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只好自己和自己玩这无聊的游戏。
被单上的消毒水味诉说着孤独,边伯贤却打心底里不承认——因为安静下来就会想起朴灿烈。
他也不来看自己。
也对,他肯定没有再来店里,肯定不会知道我病了。
不知怎么回事,边伯贤烧就是下不来,医生不放他出,硬生生又是多拖了两天。边伯贤开始抵触医院,想着快点回去,离开这消毒水气充斥的地方,回到家闻闻花香,病一定能好得更快。
这天晚上阿柚来送晚饭,表情却有些不自然,吞吞吐吐好像要说什么话。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边伯贤问。
阿柚为难地发问:“店长,我们接婚礼用花的单子吗?”
“只有去年接过一单,怎么了?”
“现在接吗?”
边伯贤被这挤牙膏式的问法逼得有些烦躁,放下手里用餐的碗,直接看着阿柚。
“——是朴灿烈,他要结婚,订婚礼用花,今天他来店里问的……咱接吗?”
“……”
“接啊。”
回到这日下午。
阿柚呆在店里,刚发完几个花束快递,送走快递员就看到有人站在门口张望,熟悉的身影让她自然地迎上去。
“嘿,你来找店长?”
“呃嗯,不是。”朴灿烈一身白色风衣太过明显,于是迈腿跟着阿柚推门走进花店,却仍然四处打量着,“伯贤他不在?”
“那个啊,店长生病了,住院呢。”
看着朴灿烈的表情有些微变,阿柚故意转移了话题,转身钻回柜台里:“不是来找店长,他也不在,那来干嘛?总不至于是找我吧。”
“我来订花。”
阿柚听言点了个头,从抽屉里摸出登记册,然后点开了电脑,听朴灿烈继续讲。
“是婚礼要用——包括新娘捧花,布置用花,我打算全部都让【花事】独家承办。”【花事】是边伯贤花店的名字。
阿柚的手指停在键盘上,隔了一秒吃惊地抬起头来:“婚礼?”
“……嗯,对了,边伯贤,他在哪个医院?”
冬天,夜幕沉得很快,边伯贤躺在病床上发呆,等待入睡,却发现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人敲门,他转过头去,却在看到来者后神情一滞。
“伯贤你病了啊。”
……你这不废话吗。边伯贤腹诽。
朴灿烈其实已经在医院楼下站了很久,上楼又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终于敲门进来,却依然没找到什么好话开头。
“嗯。”
“我来看看你,”朴灿烈从边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有些局促,“你要喝水吗?”
边伯贤望着朴灿烈黑漆漆的双眸沉默——朝思暮想不抵一秒咫尺,好像什么病痛都消除了,什么遗憾都满足了。
不过这家伙要当新郎了啊。
“伯贤,水喝吗?”朴灿烈看边伯贤发呆,又问了一句。
“喝。”
于是朴灿烈起身去倒水——这本来就是没话找话的事儿,就像“我给你削个苹果”一样——边伯贤既然乐意那他也乐意,至少两个人有话可谈。
朴灿烈端了玻璃杯走回来,看到边伯贤抿着嘴窝在被褥中,头发有些散乱,眼神是患病未愈的疲惫,感觉身体哪儿也一点点地跟着对方一起难受——这感觉朴灿烈知道,就是“喜欢”。
边伯贤接过杯子咽了一口,润了润嗓就像做好了什么心理准备:“新娘,喜欢什么花?”
“——阿柚和你说了啊,嗯,马蹄莲,她以前和我提过。”
“马蹄莲是西方很常见的婚礼用花,花语是‘永恒’。”边伯贤介绍道,目光转开,避着朴灿烈说话,情绪落在白色暗纹的被单上。
“那就拜托你了,好好养病。”朴灿烈面对着边伯贤总是过度敏感,他觉得边伯贤冷清的性子依然没有因为他而热烈一些。
——自己在他心中也没有变得特别。
朴灿烈想多呆一会儿,但他怕边伯贤嫌他打扰休息,就提了告别。他隐隐觉得边伯贤有话要说,所以更是没听到对方回应的“再见”就落荒而逃。
——自己依然这么放不下他,就是怕了他第三次说对自己下判决书,说拒绝。
边伯贤握着手里温凉的水杯,许久,一个人笑出来。
彼此都不知道如何坦白,谈着婚礼的细节却总是避开靶心的问题:新娘是谁,在一起多久了,谁先告白的……
你真的喜欢她吗?那你为什么还说喜欢我呢?
边伯贤不敢问,他知道朴灿烈也不敢答。
边伯贤想,这些答案是一定有的,也许那一切一直都存在,一直都发生得都顺理成章,只是边伯贤自己太自以为是,以为中心而没有察觉吧。
出院后,我会好好准备你的婚礼的,朴灿烈。
#香槟酒
婚期定了,定在今年情人节,多好的日子。
边伯贤对朴灿烈的婚礼的确很上心,所有的订货,设计流程都亲自参与。马蹄莲、玫瑰、情人草,全部都向欧洲发订单,调最好的品种过来,只为这一场婚礼而绽放。
朴灿烈不再来店里,只是中间被阿柚通知过来,确认了一些安排,也顺便再次感谢了一下边伯贤和【花事】的付出。
边伯贤嘴上客气地回应,却在对方走后望着书桌上那一叠被签上“朴灿烈”名字的货款单出神。
“店长,婚礼那天你去吗?”阿柚某天问起来。
“去啊,我这么用心布置出来的婚礼能不去吗?”
“店长,你喜欢朴灿烈吗?”
“喜欢啊,所以更要去看他的婚礼啊。”
我没见过他的新娘,没见过他穿礼服的样子,没见过他说“我愿意”的表情,没见过他陷入爱情的样子。
喔不,最后一个我见过……也是我搞砸的。
边伯贤独身了二十二年,终于在第二十三年,爱上了一个人。
婚礼在城市郊区的某个露天礼堂中举行,那里有一片巨大的天然草地,虽然二月里没有鲜绿的色彩,边伯贤却花了大价钱,在举办仪式的草地区域内洒满了玫瑰花瓣。工人们已经提早了几天开始布置,婚礼当天,边伯贤也终于踏上了这片草地。
白色与鲜红的繁复装饰,端庄隆重的长椅圆柱,和边伯贤昨晚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昨晚失了眠,一直以来的淡定被最终时刻的逼近而冲垮,打退堂鼓,他一直想着,“要不我不去了吧”、“他会希望我在现场么”“到头来我也不过就是个婚礼幕后啊”诸如此类的自我争吵。
最后,边伯贤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
于是他悲壮得就像赴死的将军,很早来到了这里。
“这里每一桌摆三只……对,新娘的捧花放在那儿,别弄丢了……”没时间给他自怨自艾,边伯贤很快便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开始分配工人完成最后的工作。
“……诶你刚才看到新娘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漂亮极了!”
“朴家女儿听说是女主播呢,果然气质不一样啊!”
“女主播吗?这么一说我好像见过她……”
两个年轻的女服务生正端着食物从边伯贤身边走过,飘进耳朵里的谈话却让边伯贤从忙碌中抬起了头。
新娘?朴家女儿?
边伯贤感觉自己好像被带入了什么误区,突然明白过来,一把抓起捧花就往新娘休息室走去,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朴灿烈。”
“伯贤?你第一次打我电话哎……口气怎么这样?”那头的朴灿烈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这更让才领会过来的边伯贤有了一种强烈的背信感。
“你在哪儿?”
“我在你身后。”
“……诶?”
边伯贤正拐过礼堂后庭的走廊,听到这话转过头去,看到朴灿烈正从另一边的转角出现,此时他身着一身牙白色的西装,黑色领结端正,明眸浅笑,简单而耀眼。
“你在找什么?”
“新娘休息室。”边伯贤举着捧花气冲冲地向朴灿烈走去,“今天结婚的不是你?”
“不是我啊,是我姐。”朴灿烈自然地回答,然后眉头一挑,明白了对方没来由的情绪,“你一直以为,今天是我结婚?”
边伯贤被一语道中,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反驳,朴灿烈语气里的揶揄太过明显,此刻说什么都会着了他的道。
拿着捧花的手缓缓垂下,另一边手腕却被大力地拽住,边伯贤被朴灿烈大步带路,牵到了走廊尽头的空房间中。
关门,带锁。
“你现在可以和我说实话了吗?边伯贤。”
朴灿烈扣住边伯贤的手臂抵在门上,将眼前这个身高只到他肩膀的男人牢牢禁在墙与他之间,低下头,好整以暇,等他坦白。
朴灿烈从刚才边伯贤的神色中很快地猜懂了,是阿柚——原来阿柚没有告诉边伯贤结婚的人究竟是谁……没准还是故意的……
……
“是婚礼要用——包括新娘捧花,布置用花,我打算全部都让【花事】独家承办。”
“婚礼?”
“……嗯,对了,边伯贤,他在哪个医院?”
“你先回答我,你要结婚了?”
“不是,是我姐结婚,你告诉我啊他在哪儿住院。”
“仁爱医院……原来不是你结婚啊……”
——朴灿烈发誓,自己真的没看到柜台后面低头写字的小姑娘那一脸深意的笑容。
“朴……朴灿烈。”
边伯贤低了头,面前的人目光太过灼热,冰冷的房间里就因为这几秒而骤然上升变得暧昧火热。
“如果今天真的是我结婚,你会怎么办?”
“边伯贤,你还不肯说喜欢我吗?”
爱情并不能只靠冲动,也不能没有冲动,这一次,边伯贤不想再踌躇下去。曾经的犹豫、失误、莽撞、丢脸都不再顾虑——今天是个好日子。
情人节啊。
“再说一次吧,朴灿烈,”边伯贤深吸一口气,垂下的双目抬起对视,“如果你再说一次的话——”
“——我喜欢你,边伯贤。”略哑而淳厚的嗓音不带半点迟疑。
“……我也是,朴灿烈。”
新人步入殿堂,身着白纱的美貌女子手捧鲜花缓缓近来,脸上洋溢着无尽幸福。神父缓慢而庄重地念诵誓言,这一切仿佛天赐的美好,生来的幸运。
白衣男子双手垂下,站在台侧静静地注视着那眉目与自己如此相仿的人,怀着最大的祝愿希望姐姐从此幸福。
誓言的最后一句,在场众人都等待新娘开口,许下承诺的三个词。
朴灿烈却在此刻,对上坐在观席角落的边伯贤投来的视线,他弯起眼角,无比契合地默念那口型。
“Yes, I do.”
香槟的泡沫在两位新人的手中跳跃,繁复而浓郁的香气与欢笑飘散。
我们的路,迟延了好久,幸从此刻开始。
芸芸众生间,亿万灵魂中,寻觅两心注定。
嗅得一生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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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Valentine’s Day!